《诗镜》是藏族文学史上影响深远并且可以说是藏族古代历史中惟一的经典文艺理论著作,是藏文《大藏经·丹珠尔》中“声明”部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最早是一部古印度的梵语作品,经过数代藏族学者的翻译和重新创作,最终成为藏民族自己的重要美学理论著作。
13世纪初,藏族学者贡嘎坚赞首先把古印度学者檀丁的《诗镜》以译述的方式介绍到西藏社会中来,将《诗镜》的大概内容纳入他撰写的《学者入门》一书,并在他所著的《萨迦格言》中加以初步运用。从藏历第五饶迥火牛年(1277年)开始,藏族译师雄敦·多吉坚赞和印度学者拉卡弥迦罗在萨迦寺将《诗镜》全部译成藏文。多吉坚赞又将《诗镜》传授给自己的弟弟、著名译师洛卓丹巴。洛卓丹巴在讲学的过程中也将此书的内容进行传授。其后的藏族学者布顿·仁钦珠在首次编订藏文大藏经《丹珠尔》时,将用藏文字母转写的《诗镜》原文和藏译文都收录。藏族学者对《诗镜》学习、阐释和再创作的历程由此开始。《诗镜》在藏族文学范畴中,不仅是一门学问,更是藏族文学创作的指南。藏族学者对《诗镜》的再写作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将原文一首不漏地加以注释,还增补注释者本人创作或者选择其他名家的诗例,有的还加入了本人的新见解。这种写法是大部分学者所采用的方法。结果是几百年来逐渐将《诗镜》民族化,形成藏族自己的诗学体系;另一种是作者完全不按《诗镜》的文字和诗例,而集中其理论阐述的部分,用自己的语言,以歌诀的形式进行再创作。这种方式完全将《诗镜》的原型抛开,吸取其理论的精华进行创作,这样将诗例简单化,将《诗镜》完全藏化,理解记忆都降低了难度,有利于《诗镜》的传播。
比如,在修辞方面,藏族学者根据本民族语言的特点和文学创作的需要,重新解释其中一些涉及到诗歌的基本概念。如“同类”解释为:用多首诗来表达一个共同的意思,各首诗互相照应,最后用一个相同的谓语(动词);“库藏”解释为:用许多诗句联合表述许多事物或意思,不受四句为一首诗的模式的限制,各首诗的谓语也不相同;“集聚”解释为:许多首诗集聚在一起,共同表达一个意思,诗句的谓语都不受限制。这些解释使《诗镜》的内容更为完整和充足,并且完全符合藏族语言和文学自己的特征。
《妙音欢歌》中有一首藏族学者重写的诗例:“草原披上了碧玉般的飘带,/晶莹的泉水在翻腾跳跃,/响起了隐隐约约的雷声,/年轻的孔雀跳起了舞蹈。”①这首诗不管是意象还是构词都完全是带有藏族特色的诗歌了。1986年,全国民族院校文艺理论研究会委托中国少数民族古代美学思想资料初编编写组对《诗镜》进行了汉文翻译。翻译和注释工作由中央民族大学赵康教授完成,他根据《〈诗镜〉梵藏两体合璧》翻译,在翻译过程中参考了康珠·丹增却吉尼玛的《诗疏妙音语海》以及五世达赖的《诗镜释难·妙音欢歌》和第巴桑结嘉措为《妙音欢歌》写的注疏、久米庞·囊杰嘉措的《诗疏妙音喜海》和崩热巴·才旺便巴的《诗注甘蔗树》等诗注,汉文还参考了金克木先生译的第一章及第三章的部分章节。译文面世的十多年来,成为受到学术界认可的《诗镜》汉文译文中较准确和权威的版本。因此本论文的撰写以此为引用和论述的蓝本。
藏族的《诗镜》共有656首诗,绝大多数为七字句,共占623首,其余的诗中六字句1首,九字句12首,十一字句18首,十三字句1首,十五字句1首。全诗共分三章:第一章有105首,主要论述著作的重要意义、懂诗学的必要性、诗的形体、语言分类和诗的和谐、显豁、同一、典雅、柔和、易于理解、高尚、壮丽、美好、比拟等“十德”;第二章有364首,分别讲了35种修辞方面的意义修饰以及它们的205个小类;第三章有187首,分为三部分,也就是字音修饰(包括叠字、回文和同韵等难作体)、16种隐语修饰和诗的“十病”。
在介绍每一个概念时,都包括定义、定义解释和诗例。《诗镜》把诗体分为诗、散文和散韵和体,但论述以诗为主。藏族学者在长期的研究中,把这部著作概括为诗的形体、修饰和克服诗病等三个基本内容。因此长久以来,《诗镜》主要以讲授诗歌写作方法的修辞学著作而闻名。
到了现代,藏族学者仍然对《诗镜》进行着诗学修辞方面的研究工作。如才旦夏茸活佛的《诗学通论》;毛儿盖·桑木旦先生撰写的《诗学明晰》;赛仓活佛的《诗学修辞明鉴》;多吉杰博的《诗论明灯》;东嘎·罗桑赤列的《诗学明鉴》;扎西旺堆的《藏文诗词写作》;丹巴嘉措的《诗学修词明钥》;赵康教授的论文《诗镜及其在藏族诗学中的影响》、《诗镜与西藏诗学研究》、《论五世达赖喇嘛的诗学著作〈诗镜释难·妙音欢歌〉》、《康朱旦增却吉尼玛及其诗学著作〈妙音语之游戏海〉》、《嘉木样协贝多吉的诗学著作〈妙音语教十万太阳之光华〉简析》、《关于藏族诗学中“生命”之说的倡导者的探讨》、《对诗镜关于作品内容与形式的论述做出原则性发展的不是米滂》、《八种〈诗镜〉藏文译本考略》;格桑顿珠教授的论文《论〈诗镜〉中的诗学理论怎样发展成为藏族的诗论》等。
从上述各代各种研究著作题目可以看到,历代对于《诗镜》的研究主要都是将《诗镜》视为重要的修辞学著作来看的,对《诗镜》的研究也都是集中在该书指导诗歌创作和古代诗歌鉴赏的部分。在当代的赵康教授和格桑顿珠教授的文章里虽然也涉及到关于《诗镜》美学理论的内容,但是数量不多,也只涉及了美学范畴中有关内容与形式辩证关系以及生命说源流方面史实性的部分内容。因此在《诗镜》的美学讨论方面,本论文希望能有所突破,能够对《诗镜》中反映出的藏族美学思想进行系统的梳理,力求通过我的努力使《诗镜》这部藏族美学著作得到应有的重视和深层的解读。通过对《诗镜》美学思想的分析,可以看到藏族文化中普遍的审美思想特征,也能用这些结论来帮助我们看清藏族文化独特的文学个性和吐纳大方的胸怀,充满神奇与多质性的艺术魅力,以及在现代这个多元化国际化信息化的世界中,藏族文化和中华文化的民族性和世界性。
《诗镜》传入青藏高原后,引起了藏族宗教文化界的极大重视,经过较长时期的流传和融合,逐渐被消化和吸收,按照藏族的语言特点和写作实际进行了改造、补充和创新,从而使《诗镜》成为藏族自己的文学和修辞方面的理论著作,受到历代藏族学者的公认和尊崇。应该说,这在藏族文学发展史上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因为它使藏族的文学创作实践有了理论指导,从对美的自然反映走向对美的有意识的描叙,从写作技巧和手法的自发形成走向作者的主观追求。客观地说,这种理论对于整个藏族文学艺术都有不同程度的影响,对于藏族文学而言,各种体裁都受到了它的影响,在藏族的很大一部分文人中兴起了一股新的文学思潮和文风,出现了大批诗歌作品,它们的艺术风格独树一帜,与当时藏族文学领域流行的“道歌体”和“格言体”诗歌鼎足而立,形成一种新的“年阿(snyan-ngag)体”流派,风靡文坛而历数百年不衰。“年阿体”诗歌讲究修辞,喜用词藻,注意形式。比如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所著《诗镜释难·妙音欢歌》中,在解释“自解”一类诗时,写了诗例:“身在洁白水生之蕊心,/梵天女儿妩媚夺人魂,/弹奏多弦吉祥曲悠扬,/向您致敬如意心头春。”②第一句中的“水生”是“荷花”的异名(传统译为藻饰词),第二句中的“梵天女儿”即“妙音天女”;第三句中的“多弦”是“琵琶”。这是一首赞美妙音天女的诗,每句都是9个音节,4句表达一个完整的内容。
宗喀巴大师在所著《诗文搜集》中有一首“年阿体”的《萨班赞》:“到达知识大海之彼岸,/为经论宝洲地之总管,/美誉远扬传入众人耳,/萨班大师,受稀有颂赞。//睿智明察诸事物本性,/慈祥赐予格言宴众生,/佳行专修佛祖所喜业,/讳称尊名我向你致敬。//你的智慧纯无垢,/学识无边极渊厚,/如同光辉烁神路,/透照我迷惘心灵,/袒露无遗我惊奇。//极广佛智似文殊菩萨,/极白雪山之域众生的,/极美项珠辉照普天下,/极力消除阴霾,萨迦巴。//举世无双的佛王护法。/遍知一切的文殊菩萨,/精通五明的火班智达,/雪域唯一祜主,萨迦巴。//不分昼夜向你顶礼拜,/你的“相好”世代放异彩,/愿睹尊身常转圣法轮,/愿闻教语不断入耳来。”③此诗在藏语中共6个诗段,除第三个诗段是5句,每句7音节外,其余各段都是4句,每句9音节。诗中的“知识大海”、“经论宝洲”、“格言美宴”等,是运用了《诗镜》中所说的“省略形象修饰”手法,即把“知识”形象化为“大海”;“经论”形象化为“宝洲”;“格言”形象化为“美宴”。在它们之间各省略掉一个属格“的”字。诗的第4个诗段的4句,运用了句首一字重叠式,重叠了一个“极”字。诗中赞颂了萨迦巴(即萨班·贡嘎坚赞)的渊博学识,超凡的才智,并特别歌颂了他对大小五明的贯通和提倡,赞美了他撰写格言诗的功德。由此披露出作者对先哲的崇敬之情、仰慕之意,同时也显示了作者高洁的德行和坚贞的信念。
此外,在藏族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的许多作品,从《萨迦格言》开始,包括五世达赖散韵结合的历史文学名著《西藏王臣史》,才仁旺杰撰写的长篇小说《旋努达美》(又译为《青年达美的故事》)和传记文学名著《颇罗鼐传》、《噶伦传》等,都是“年阿体”文学作品的代表。还有藏宁·海如嘎(即桑吉坚赞)编著的《米拉日巴传及道歌》,宗喀巴大师所著的《常啼菩萨的故事——如意宝树》、《京俄扎巴绛曲的故事——福力的须弥山》,象雄巴却旺扎巴写的《罗摩衍那的故事》,仁蚌巴阿旺济扎所写的《萨迦班智达传——贤动善道》等,也都是在《诗镜》出现以后创作的,其创作也符合《诗镜》所倡导的写作原则。
实际上,当人们将目光较多地聚焦于《诗镜》在文章写法和修辞学方面对藏族文学产生的深远影响时,我们还应该看到,《诗镜》这部作品正如它的名字,就像是一面文化的镜子,它不仅折射出了美文,更折射出了以原始苯教和佛教为依托和指导,建立在杂粮—牧畜生产模式上的,一直受到汉民族和其他民族文化影响的藏族文化艺术的典型特征。正如我们所知,一定时期的文学艺术作品是当时的社会心理的产物。《诗镜》中现有的理论和诗例都来源于历代藏族学者的思考和实践,来源于多元和丰富的藏族文化,反映了藏族文化中对美的品评标准。
比如藏族最为典型的综合性艺术门类藏戏。它所表现出的很多审美特征都能在《诗镜》中看到。例如,宗教特色。在藏戏中,有着严谨而固定的表演程式,开场“温巴顿”(猎人说唱)中,首先是戴面具表演的七温巴(渔夫或猎人)、穿着古老部落头人服饰的二甲鲁(领班,借用过去一个部落头人的名字,头戴大红高帽,手拿竹弓,表示权威),以及戴着凤翅头饰和轻裙飘带的七娜姆(仙女)出场,礼赞佛法圣人,并膜拜藏戏祖师汤东杰布的画像。在《诗镜》的开端,有雄敦·多吉坚赞向专司智慧的文殊菩萨进行礼赞的诗句:“向圣者妙吉祥童子致敬!”在藏族文化中,由于深受宗教影响,在藏族历史上起过重要作用的人都被神化,受后人顶礼膜拜,除了藏戏祖师汤东杰布,还有藏医药的始祖宇拓·元丹贡布等。这种在开头对神佛进行膜拜的,还有绘塑艺术,比如作为藏传佛教雕塑规则的重要依据的《十搩手造像量度经》开头,也有“向离欲世尊(即释迦)顶礼!”这样的语汇。
再如比喻和象征。在藏戏中,有着温巴面具和人物面具之分,面具的颜色、形制都十分多样。作为藏戏人物身份的主要识别标志,面具对于人物性格和身份地位都有象征作用。如蓝色温巴面具象征温巴的勇敢与正义;红色面具表示国王,而红色同时又是权力的象征;土黄布做成的立体形状的面具象征的是村民老头的形象。藏戏的台词大多从诗歌、散文、格言中来,文学性很强,文学中的各种修辞技巧在台词中都能看到。藏戏的故事是从改编佛教经典开始的,取材于历史传说、民间故事、佛经故事和社会事件,其中蕴含着丰富的藏传佛教和为人处事、齐家治国的道理。如作为藏戏八大剧目之一的《赤美滚登》,讲了白岱国国王有一件叫做如意宝的宝物。王子赤美滚登是一个善良勇敢、乐善好施的人。一次敌国派人装成穷人向王子讨要布施,用花言巧语骗去了如意宝。由于奸臣的挑拨,国王怒将王子流放。流放途中,王子仍然乐善好施,把自己随身的所有财物,包括自己的妻儿和眼睛都布施了出去。敌国国王闻之后悔不已,主动交还了宝物。王子回宫后继承了王位,国家昌盛,后来他又将王位让给儿子,自己与王后专心修行,终得圆满。在藏戏的表演中,故事被演绎得生动有趣,向百姓传递了兼听则明、多行布施之理。《诗镜》将诗歌分为韵文、散文和散韵合体,藏戏中的所有文学内容都被包括在内进行详述。在《诗镜》中,比喻和象征都是占了很大篇幅重点论述的内容,此外还分出了4种字音修饰,35种意义修饰和16种隐语修饰,而比喻还被细分为32种具体的喻饰。
总的来说,《诗镜》的论述模式都是采用分类及类关系→穷举类项目→各项目定义→各项目诗例,这样的论述方式给阅读带来了很大的方便,也使《诗镜》多年来成为诗歌创作者们速查的诗歌创作指南和手册。正如前文所述,《诗镜》中蕴含着丰富的美学思想。这些思想一部分在诗中明确指出,还有一部分可由诗例和作者的其他叙述总结而来。
《诗镜》看到了语言对于整个文学的基础性作用。在《诗镜》开篇就对前人所写的有关各种体裁写作规则的著作进行了歌颂,认为正是有了前人关于写作规则的著作存世,“人们才有处世的准则”:“如果称作词的光④,/不去照亮轮回界,/那么这全部三世间⑤,/就将变得黑黢黢。”《诗镜》作者认为语言有时空所不能湮灭的力量,因为先王荣耀的影像已经映入了语言的镜子,而当先王离开人世,他们的荣耀影像却不曾消失。语言的这些力量能否正确发挥出来取决于使用他的人:“智者曰:语言使用得当,/它就是如意神牛,/如果使用得不正确,/说明使用者是牛。”因此,如果诗有小毛病,绝对不能无动于衷,因为:“即使身躯甚美丽,/斑疹一点毁艳容。”《诗镜》的作者认为,正是因为如此,那些讲语法和写作规则的著作才有存在的必要,好教会人们辨别诗德和诗病,不然人们在诗的世界里就像盲人一样,而盲人是不能辨别形状和颜色的。
除了语言辨析以外,我认为《诗镜》还反映了藏族美学思想中“风格”、“生命说”、“味”等美学概念,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去深入研究的。
可惜的是,虽然《诗镜》一直被视为藏族重要的美学著作,但是一直到目前都没有对其美学思想进行专门研究的文章。文艺理论中对于《诗镜》的研究相对于在国内红红火火的西藏民俗文化研究和艺术史介绍来说相当冷门。好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当代中国藏学研究在党中央的关心和扶植下,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诗镜》也开始得到重视,尤其是针对《诗镜》在语言学领域的重要意义深入开展了大量有关修辞学的专项研究。
今天,藏族新文艺创作如火如荼:藏族当代文坛作家作品层出不穷,体裁多样,题材丰富,富有特色,在国内屡获大奖;新藏画新唐卡早已走出国门,代表了新西藏的繁荣形象;新音乐舞蹈也因为其特色在其他民族中也有了很多听众和观众。好多汉族和其他民族的艺术创作也在纷纷借鉴藏族艺术的特色。所以我相信,《诗镜》这部藏族美学的重要著作,其意义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关注和研究。
[参考文献]
[1]马学良 恰白·次旦平措 佟锦华.《藏族文学史》下册[m].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版.p719.
[2]佟锦华.《中国少数民族文库·藏族古典文学》[m].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p62p64-65.